文化形态与诗性话语:中国传统美学的两大知识特征(3)

　　既然认识到追求事物本质的知识冲动将导致不可避免的缺陷，所以中国传统美学很少纠缠于此，对审美经验背后的本质，在中国传统智慧看来，“大美不言”的思路已足可解释。在某种意义上，认识到天地之美的不可言说，比制造无数的语言容器去分装永远不能穷尽的关于美之本质的设想，似乎更接近天地之美的本质。搁置了形而上的“原道”之后，中国传统美学自由而敏感地在审美经验中栖息优游。如果一定要区分解析，我们认为中国传统审美主要指向三个领域；自然、艺术、人生。但这三个领域在中国传统审美经验中其实是一体化的，只要主体心灵进入审美状态，自然、艺术、人生就形成一个共同的“场”。自然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人们既从对自然的感惰中获取某种人生态度，自然同时也是身与心的安顿之处和徜徉之所，自然在中国文化中是与人相亲的。在艺术中，自然是最重要的对象，吟咏山水田园，写意林泉高致，抚弦高山流水，中国古典艺术中最重要的诗歌、绘画和音乐，无不青睐于自然。不仅如此，就艺术修为而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自然与心灵的契合中达成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永远高于技法的修炼；就艺术风格而言，“天然去雕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是追求的极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艺术与人生都以返归自然为最高境界，但这个层面上的自然实际上已经是艺术化的自然，因此，在审美心灵中，理想的人生境界就是自然、艺术与人生的合一。魏晋时代是中国审美意识高度发达的时期之一，当时在士大夫阶层中风行的人物品评。其标准就充分体现了自然、艺术与人生在审美中的水乳交融，嵇康“广陵散绝”的故事在文化典籍和文人传统中被表述为“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即是经典的例子。“手挥五弦，目送飞鸿”首先展现了艺术上的纯熟与从容，同时还展现了在艺术活动中，主体心灵与自然的亲和无间，而嵇康此时的演奏已是临刑前的绝唱，所以，“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更传达了一种不拘于世也不拘于己的人生态度和人格境界。安闲的演奏者，流动的旋律，翩然来去的飞鸿，自成一个外人可以观、可以感却无从干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艺术、自然与作为个体更作为一种精神象征的人是一个整体，是一种氛围，对个人、对具体的社会历史场景而言，它不仅超越了生死，也超越了悲剧；在文化精神的层面上，它表达了一个民族对某些价值的虔诚和坚守，以及这些价值对社会的功利性取向的制约，当一时一地的世俗恩怨或政治风云最终在时空中消散之后，留存下来的就是这些东西；而在宗教意识、哲思玄理的层面上。它传达的就是对存在的审美理解和审美体验，对中国人而言，对生命和存在的审美化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宗教的意义和力量，它赋予我们安放心灵、信守纯粹、超越现实、追求本真的根底，因此，无论儒道还是后来中国化的佛禅，都无不青睐于自然、艺术、人生的谐和。
　　这样看来，如果说西方美学与哲学最具亲和性，追求形而上的真，那么中国美学则与艺术精神最有默契和共鸣，它在根本上是一种艺术美学，因此，中国传统美学在知识形态上与古典艺术理论是同一的，它就存在于文论、诗论、词论、画论、乐论之中而不必单列出来。它以诗性话语表达自己的理念。大多数论说本身就是一篇篇精致优雅的美文，美学与艺术论合一，理论言说与诗性盲说合一，这样的知识形态也展示了中国古典知识传统不拘于任何人为的学科疆界的风貌，它不像西方的艺术哲学那样是以艺术为研究对象的哲学分支学科，也不像西方的哲学美学那样是以审美感性为研究对象的哲学分支学科，更不像西方的文学理论那样是对属于审美范畴和不属于审美范畴的整体文学经验的理论研究，中国传统美学原本没有受到学科的局限，因而也就无所谓跨学科，但这种知识形态对于当代人文知识的跨学科整合，显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在上面的论述中，我们发现了中国传统美学形态的两个层次：在本体形态的层次上，中国美学呈现一种与西方美学之学科形态相对的文化形态；在知识形态的层次上，中国美学呈现一种与西方美学的哲学形态、理论形态相对的诗性形态、经验形态。文化形态与诗性形态的共性是包容性、吸纳性强而理论性、逻辑性弱，智慧充盈、眼光敏锐而欠缺深究、彻底、精审的气质，所以，中国传统美学尽管给我们提供了多方面的启示，但以今天的理论发展程度和知识共享程度而言，我们还需要吸取、消化更多的文化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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