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现代之间的桥梁(4)

　　而《独秀峰》一诗作于袁枚年近七十时，距离他弱冠之年来游桂林登山咏诗也有半个世纪了。此诗不仅描状了独秀峰的高峻出群，更在于由山而及人，“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这一警句，表现了作者孤介耿直不同流俗的傲骨，和不惧孤立特立独行的个性。

      近三十年前我游桂林，特地登临独秀峰的绝顶，四顾苍茫，为的就是寻觅袁枚等人遗落在那里的诗句。《七月二十日夜》一诗，写夜来风雨颇有山崩海立之势，与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之悠然闲适大异其趣。尤其是“一峰瘦影灯前立”一句更是兀然而来，其奇思妙想尽显性灵诗的本色。《山居绝句》状居高临远之意趣，而“收取长江屋里看”一语，更是出自性灵的独具个性的创造。《渡江大风》咏长江风涛之险，本已经声色并作使人如临其境了，“金、焦知客到，出郭远相迎”，化静为动，以人拟物，一派活法奇情，一片天机云锦，非性情为本而天才横逸者莫办。前人写镇江城外长江中的金山与焦山之作颇多，像袁枚笔下如此神韵飞动者实不多见。宋代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有句是“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袁枚化而为“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移情于物，生趣盎然，似更有出蓝之美。台湾名诗人洛夫继承和发扬了他们的流风余韵，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有家归不得之时，余光中驱车和他一道去深圳河对岸之落马洲，于望远镜中眺望神州大地故国山河，其《边界望乡》一诗中有佳辞胜句曰：“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虽然是现代的佳构，洋溢的却是古典的神韵与芬芳。 

　　作为诗歌品类之一的咏物诗，虽萌芽于《诗经》，但它的奠基礼却是由屈原来完成的。屈子一空依傍戛戛独造的《橘颂》，有如东风第一枝，是中国诗史上第一首真正的咏物诗，自此以后历代都有不少咏物诗的佳作，可谓绿叶成荫子满枝。“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似此诗”，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曾如此说道。其许多出自性灵皮里秋阳的咏物诗正是如此。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
拟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设富民侯！
——《咏钱》
这位性情诗人并不讳言他“爱色”而且“爱财”，作为古代几乎是唯一的自食其力的职业作家，他卖书鬻文兼经营美食，随园之经营有方生财有道即是明证。然而，他对贪婪成性取之不义者也痛加挞伐，而“拟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设富民侯”的呼吁，表现的则是颇具近代色彩的民生意识，较之时下因“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造成的贫富悬殊两极分化，袁枚的极具个性与卓识的呼声，实在是先觉的晨钟与并未过时的警钟。
自《诗经》的《公刘》等篇以来，咏史诗也源远流长。由于庄骚史籍的熏陶和晚明至清代的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潮的影响，在大一统的语境中，袁枚竟然具有相当独立的思想意识和万马齐喑中罕见的怀疑精神与批判精神。“六经虽读不全信，勘断姬孔追微茫”，“《三百篇》中嚼蜡者，圣人虽取吾不知”，袁枚如此众士诺诺而一士谔谔，他的咏史诗当然就不同凡响，史事史实在他的笔下如同出土文物，一经刮垢磨光，在新的聚光灯下便呈现出异样的光彩。
乾隆十七年（1752）袁枚在陕西时，途经兴平县之马嵬驿，凭吊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遗踪旧事，先后作《马嵬》与《再题马嵬驿》各四首绝句。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而后，历代咏李、杨故事的诗作不胜枚举，有的对李隆基虽有所批评却比较含蓄婉曲，留有余地，有的更头脑冬烘地将杨贵妃视为破国的祸水。袁枚的《马嵬》却才、识、胆俱备，言人之所不敢言与不曾言：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白居易的《长恨歌》，自是并不繁荣的中国古典叙事诗中的杰作，但它对李、杨爱情有所美化却毋庸讳言。袁枚将杜甫《石壕吏》所写的民间惨景与帝王贵妃的长恨并列对比，指出安史之乱的乱源正是帝王的专制与腐败，而百姓之痛苦为帝王所无法比并，这种民贵君轻的民本观念，平地飞升，极大地提升了《马嵬》一诗的高度，使所有抒写这一题材的诗作均只能望其项背。
对于岳飞，之前的咏唱诗作已经不少，而袁枚独抒性灵别具只眼之作确乎后来居上，他有《谒岳王墓作十五绝句》，认为岳飞当然是盖世英雄，但他生不逢时，遇上昏君与暴君，所以他无法成为复兴唐室被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张扬性灵的袁枚，将自己的为文与岳飞的用兵相提并论，岳飞之行军布阵与他驱遣文字为诗，同样是“心兵”之战，而他这一组诗的压阵之作“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才觉重西湖！”的确也分外出色。西湖之美固然是水色山光美好，但更在于钟灵毓秀，有宋代的岳飞和明代的于谦这样的民族英雄归宿于此，才使湖山增色添辉。如此咏史，自抒怀抱，语新而意深。郁达夫1935年7月作有《乙亥夏日楼外楼坐雨》一诗：“楼外楼头雨似酥，淡妆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其诗的第三句正是从袁枚之诗化出，而早在1917年7月，他就有《谒岳坟》之诗：“拂柳穿堤到岳坟，坟前犹绕阵头云。半庭人静莺初懒，一雨阴成草正薰。我亦违时成逐客，今来下马拜将军。与君此恨俱千古，拟赋长沙吊屈文。”郁达夫诗之“与君此恨俱千古”和袁枚诗之“我论文章君论我”一脉相承，同是直写性灵直抒怀抱之作，质之随园主人，不知以为如何？

　　清人李宪乔为袁枚的画像题辞，曾说：“旷矣先生，侔今无徒，侪古少类。达如刘伯伦而不好饮，逸如嵇叔夜而不好音乐，习静如王摩诘而不好佛，恬退如贺季真而不好道，以名教是非自任如韩退之而不好儒，志鄙王戎而不讳好财，性异阮咸而不辞好色。诙奇俶傥，疑龙疑蛇，播之为文，天焰地葩。或谓是太白之精所化，而为文章之宗耶？或谓是岁星所寓而为滑稽之雄欤？”这一题辞，以历史上和文学史上的众多知名人物来比况袁枚，袁枚也许会受之有愧，但说他“侔今无徒，侪古少类”，即古来少有，当世无多，倒是十分中肯的评价，因为横空出世独立特行的袁枚，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创作上，都是由古典而走向现代之先驱的人物，是发轫的起点，初始的桥梁。 (责任编辑：论文发表网)转贴于八度论文发表网: http://www.8dulw.com(论文网__代写代发论文_论文发表_毕业论文_免费论文范文网_论文格式_广东论文网_广州论文网)